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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暢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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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第一次見到暢玥,是在十歲那年的立春。

那時春寒料峭,院中的小池綠得像塊瑩潤的玉。暢玥牽著她娘親的手進來,一身鵝黃色的衣裙,頭上紮兩個包子似的發髻。她進門的第一件事,就是那沾了泥巴的鞋子蹭我家的外廊。

“玥兒!”她的娘親低聲呵斥。

暢玥不聽她的,直到把鞋底的泥蹭得幹幹凈凈,方擡了頭,理所當然地說道:“我的鞋底沾了泥,難受。反正沒人看見。”

那時候,師父叫我練習凝聚靈力,行走於水上的功夫。我尚學沒兩天,若是分神,必然掉進水裏。我站在碧瑩瑩的小池裏,屏著氣不出聲,一小墩假山恰好遮住了我。

“咦?”暢玥忽的驚呼一聲,“娘親,你看!這邊的海棠花開得好美!”

她娘親舉目望了望。“是喲!無傾仙者當真是費了心。”

我在心裏默默地翻了個白眼。自打這三株海棠栽進了院子,師父就未再正眼瞧過它們。每每我蹲著身子在海棠樹下拔草、澆水,師父就端著只酒杯,一手還捏著尾烤得焦脆的香魚,悠閑地倚著外廊。“摭拾花草亦是門歷練。”

我偷偷地斜過眼瞪他,他大多會當做沒看見。有時候看見了,便將魚骨化作枚綿軟的小針,紮一紮我的手。也有的時候,他故作嚴厲地喝一聲:“雲深,過來!”我戰戰兢兢地挪到他身邊。

“張嘴!”他小心地扯下最肥美的魚肚子,將冒著熱氣的魚肉塞進我嘴裏。

“噓!娘親別出聲……”暢玥丟開娘親的手,扯著兩條胖乎乎的腿從外廊上跳下來。院子裏寂靜無聲,暢玥向四周瞧了瞧,確定沒人看見,便大大方方地用術法砍了一大枝海棠花下來。

我氣息一亂,只聽到“嘩啦啦”的水聲。暢玥抱著海棠枝,粉紅色的花朵撲簌簌落了一地。水濕噠噠地從她身上落下來,她眨了眨眼睛,興奮地叫起來。“娘親,你看!她會禦水!”

暢玥她娘伸長身子探了探。“是喲,比你還好呢!”

彼時,我終於相信某些資質方面的因素確實是代代相傳的。

“深兒。”

我渾身一哆嗦。“師……師父!”

“你的禦水術修行的甚是不錯。”

我立即從水池裏一躍而起,“啪啪”地跑到師父面前,沒骨氣地懇求道:“師父,是深兒錯了!深兒不該欺負客人!不該在修習術法的時候分心!您就放過我這一次吧!”

我哭得肝腸寸斷,暢玥同她娘親面面相覷。

“無傾仙者。”她娘親率先開口道。

師父溫文回禮:“暢夫人。”

“不知仙者給予令徒的是怎樣的懲罰,竟叫她如此恐慌!”

師父的嘴角一抽,隨即,又回覆到了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。“暢夫人不必憂心,無傾並無虐待徒弟的嗜好。只是我的徒兒她……她有些特殊,只要對癥下藥,旁人看來無妨的事情,她必然駭得肝膽俱裂。”

暢玥她娘聽得一臉茫然。“這樣啊……”

“說起來,暢夫人此次造訪,不知是為了什麽事情。”

“哦!”暢玥她娘如夢初醒,一把拉過濕噠噠的暢玥,“我家玥兒最近身子不大好,大夫瞧不出毛病,她爹又不在家。我有些擔心,便帶玥兒上無傾仙者處來看一看。”

師父了然,牽過暢玥的手仔細端詳。我也好奇地往前湊,師父冷冷地瞟過來一眼,我渾身一麻,一溜煙兒地跑到小池裏端正地站好。

師父把了暢玥的脈,看了她的面色,零星問了幾句話。暢玥她娘在旁看得心急,忍不住插嘴道:“無傾仙者,我家玥兒無大礙吧?”

師父優雅地回身,溫文笑道:“暢夫人,令愛近來只是腹部不適?”

“是。不過癥狀有些怪異,只在晨時、午時、夕時會有不適,過不多會兒便會無礙。”

“哦。”師父閑閑地應一聲,笑得如天空中的雲朵一般輕巧,“據在下的診斷,令愛害的病叫做進食過多。”

暢玥她娘怔得回不過神來。我憋不住地一笑,覆又摔回了水池裏。

暢玥不明所以,眨著眼睛追問道:“怎麽怎麽?是什麽意思?”

暢玥她娘沈沈地呼出一口氣,聲嘶力竭地吼道:“意思是你平日裏不過是吃撐了!”

“啊?!”

暢玥她娘大概覺得丟不起這份臉,拂了袖頭也不回地離去。

暢玥回過神,“娘親!娘親!”地追了幾步,有些氣喘,便再也不追了。

我看得心情十分覆雜,師父倒是一派氣定神閑。“看樣子,你娘親不會來接你了。你要留下吃晚飯嗎?”

“好啊!”暢玥笑得像只鼓鼓的包子。

師父輕笑一聲,頗是無奈地搖了搖頭。

師父準備晚飯時,暢玥自個兒拎著海棠花枝玩兒。她玩得無聊,便會跑過來鬧一鬧我。我用小指引水噴她的臉,半天下來,禦水術倒是突飛猛進。

暢玥仿佛不怕水,亦不對我生惱。因著我的緣故,她的衣裳一直都沒有幹。夕色滿天之時,夜風涼涼的吹過來。我看她蹲在地上玩海棠枝,衣服仍舊濕漉漉地黏在身上,便當做無意地問了一句:“你不冷嗎?”

暢玥“咻”的從地上站起來。“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!外面冰冷,裏面其實像火一樣!”

“你當我沒問吧……”

她忽的靠近我,神秘兮兮地問道:“你師父給你的懲罰究竟是什麽呀?你怕成那樣!”

我認真地權衡片刻,咬著牙回她道:“他……他不給我飯吃!”

暢玥楞了好一會兒。“噗哈哈哈!雲深,我要和你做朋友!”

暢玥站在幾步之遙的地方,白衣如雪,自上而下地俯視我。我撐著手坐起身,欣慰地笑道:“玥兒,你肯來見我了。”

她並未有任何的表情,垂眸斜睨著我。“我的師父,是你殺的?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我的徒兒祁允,是你殺的?”

我篤定地搖頭。

“你是怕我救你?”

“嗯。”

她冷笑一聲。“你憑什麽那麽自信?”

我低頭思忖片刻。

“大概是因為……我死了,就沒有人能做出那麽好吃的香魚了。”

暢玥“噗”地一聲笑出來,笑得眼淚直往下流。“雲深,你……你為什麽會是九尾妖狐?”

“我也不知道啊!以前娘親待我不好,我就想變得強大,好有能力對付她。後來等我明白自己真有那樣強大的力量,卻覺得我是活該被人虐待了。”

“胡說!”暢玥用袖子抹去眼淚,口齒不清地說道,“你什麽都沒有做錯,為什麽要受這樣的虐待?”

我沈下心,悲哀地笑道:“玥兒,我是妖狐。一百八十二年前,我毀滅九州,也毀了你父親的半個身體。八十年前,我的父親、師父都被我親手殺死。到如今,即便不是我下的手,你的師父、徒兒,也是因我而死。暢玥,這樣的雲深,你想要原諒嗎?”

她垂著頭,沈悶地說道:“九尾害了我至親至愛的人,我自然不能原諒。只不過我今天要救的人,叫做雲深,和九尾沒有半分關系。”

“你要救我?”

“是。”

“玥兒,你可知你是在和九州作對?”

她忽的狡黠一笑。“我只負責救你出去,之後的責任,便悉數由他承擔。”

她指向我的身後。我並未回頭,那股淡淡的蘭馨令我心冷。

“雲深。”他的語氣甚是哀傷。

“外面的,是蛇蛻?”

“是。”

“張公子,你要做什麽?我身上,已經沒什麽值得你攫取的了。”

他沈默著沒有說話,我便顧自接下去:“張公子,你持著求索杖來‘救’我,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麽,總歸不會是為了我。你若是還有目的,我便告訴你,我已然失去了一切,再沒有值得你貪戀的了。你若是沒有目的,也大不必跑來救我。你救不出,我也不想被你救出。我們在冊封會上便算斷了最後的聯系,幹幹凈凈的,多好!”

他極緩地向前走了一步。“雲深,你恨我?”

我誠懇地搖頭。“不恨。我只是有些羞愧。我想起和你一起的場景,你演的很好,很真切,我便也情真意切地回應你。可是你終究是在演戲,那麽彼時我的情真意切看上去一定很愚蠢!我想著那時我以為自己的一喜一嗔都叫你心慌在意,而實際上,你只會覺得我愚蠢、可笑。我這樣想著,便羞臊得恨不得死過去。故而,我再不想和你有半點的聯系。”

狹小的水牢裏闃靜無聲。我暗自嘆了口氣,興許這樣便是最好。

身後驀地有溫熱的氣息靠近。左肩上傳來酸痛感,意識一下子變得昏昏沈沈。

“雲深,我會救你的。”

他抱住我,溫柔地攬在懷裏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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